陈希我:走私和盗版“启蒙”了中国
(博讯北京时间2014年7月20日 转载)
看新闻,我所在的城市,一家电影主题咖啡厅被查,说是放映影片必须经过审批。哦,这也要审查?我这人挨管意识淡薄,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被管。与管理者不共戴天,写的东西自然屡屡不得通过。就在这同一城市,我的《冒犯书》也“被违法”过。不知别的城市是否也清查咖啡厅放电影?印象中桂林阳朔也有一家,当年是我流连之地,是否也被文化检查官取缔了?
蓦然想起没有检查官的年代。
当年大学毕业,学校在毕业分配上营私舞弊,我不服,闹,结果被处分,发配到一所农村中学。这地区处在城乡结合部,“三不管”地带。据说历来盛产土匪,自然也盛产游击队,我那学校里还有几个当年“城工部”的,没有被平反,就跟我们谈当年神出鬼没的英雄事迹。供电不正常,每到晚上,黑暗中七聊八扯倒也好消磨时光。当然也少不了黑暗中的勾搭,学校历史上有许多男女苟且的传说,就在我住的宿舍对面房间,那扇门明显是经过修补的,老教师告诉我,“文革”期间那里曾有一对男女被当场捉奸。据说当时楼周围满是小领导的眼线,有人在楼旁山坡上了望,待那男女一入蚊帐,立马轰地上楼,擂门。据说那女的真是女杰,回道:
“催什么?人家也要穿裤子嘛!”
也许有人会说,“文革”期间这种事管得严,其实不是,而是这女的得罪了当时的领导。若非如此,在那种地方,男女苟且之事未必有人管,领导自己也在搞。也许我应该把题目改改,改成“没有检察官的地方”,重要的是此地,而不是那个年代。
那个年代,就是上世纪80年代,报纸和学生作文上经常会引用革命导师恩格斯的话:“那是一个多么需要巨人,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。”恩导师讲的是“文艺复兴”,80年代的中国人用来说自己的年代。现在想起这话,许多人会扼腕,哪里产生了巨人?现在看来,产生的都是“山大鼠”!甚至有人说,如果没有几年后的一场,中国就会改革渐进了。简直痴人说梦。现在很多人怀念80年代,但在我看来,那只不过是一个有着巨大“B感”的年代。我没有用勃起,用“B感”,因为那亢奋还不是来源于性系统,而是来源于涨满尿液的另一个系统:膀胱。今天看那年代过来的人,很多都带着这种“B感”,他们还在为理想主义自得呢!中国的理想主义,从来没有从私人出发,只是从集体出发,然后顺便地、悄然地回家看看,所以很快就被集体所喝去。“启蒙”本来“启”的是个人之“蒙”,但却以民族兴旺为使命,结果自然而然被喝去为民族解放而战了,于是“一个主义、一个政党、一个领袖”理所当然被提出来了,于是要万众一心;知识分子是天然的“左派”,于是延安成了“乌托邦”。“乌托邦”这个翻译倒很切合,有“邦”就必然有“头领”,虽然这个“邦”之“领袖”不同于那个“邦”之“领袖”,但通通都是对个人的奴役。老说“个人崇拜”不行,但其实“集体崇拜”也不行。上世纪80年代“文艺复兴”,仍然并非个人的“文艺复兴”,无论是“青春无悔”还是“为中华崛起”,无论是前者的个人不负责,还是后者的个人负责,都是一团糊涂帐。那是伪“文艺复兴”,所以注定后来要失败。
但我自有我的“文艺复兴”。
我所在那地方,远离城市,但又并非闭塞之地,我常在课堂上缴获一些小报小刊。这些小报小刊,在城市里查得比较严。“清除精神污染”运动刚搞几年,党报上频频声讨非无产阶级思想,领导在会上三令五申要杜绝小报,检查官在街上抓报贩,我的一些在城市里教书的同学说,他们很难从课堂上缴获这些东西。必须自己花钱,偷偷摸摸去买,所以他们发牢骚:明明大家都喜欢看,为什么那些检查官要去缴?他们缴了拿回去,自己还不是也看?被发配到农村的我倒因祸得福了。为避免自己也成了可厌的检查官,我答应学生,学期末归还他们。我也承认那些东西好看,只是现在会影响他们学习。多少还是有点虚伪,没办法,人一旦有了一点权力,就虚伪起来了。
夜了,那些叫“文学小说”的劳什子写乏了,洗了脚,上床,坐在床头。那时有着漫长的夜晚。翻开小报小刊,一面面看,津津有味,什么“连环杀人案”,什么“无头女尸”,什么“恐怖的脚步声”……人是需要放俗的,放到俗处,才知道什么叫“我”。文艺复兴其实就是把人归俗,我才知道,之前都被教科书给蒙蔽了。虽然读到大学毕业,但我的“蒙”仍未“启”。感谢小报小刊的“启蒙”,使我毕生再不会被任何宏大话语所蛊惑。
“启蒙”离不开科技的支持。苏联倒台前,我曾听到一种说法,其实当时苏联通讯技术也有相当的发展,但执政者禁止民用化。另一个证明就是连中国官方也说出口的:网络技术给“阿拉伯之春”插上了翅膀。小报小刊的发展,还只是得益于体制印刷厂放松控制,我记得我当年印《闽江》,还曾经联系上了军印厂。门口仍然戒备森严,但进去了,就是经济效益说话了。但尽管如此,私人还是不可能拥有印刷机的。但录像机就不一样了,因为走私盛行,私人有了录像机,录像带也是海外走私进来了。我所在的地方一夜间出现了诸多录像放映室。田里搭个棚子,一台录像机,一块白布,几排条凳。门口一块黑板,用五颜六色粉笔写着片名,什么《愤怒的玫瑰》,什么《情人看刀》,什么《新金瓶梅》,还冠以“生活片”“武打片”等名称。有的片名莫名其妙,比如写着《爱情躲避球》,在我这个正统中文专业毕业、还当着语文教师的人看来,简直不通。还有一次,我看到一家门口写着《白发麻鬼女传》,后来才知道是《白发魔女传》,敢情港台把片名竖着写,抄的人把“魔”拆两个字了。
那些年,是我们的“嘉年华”,我和几个同事整天惦记着去看录像,用汪曾祺《受戒》里的歌谣形容:“心儿有点跳跳的。”学校门口本来有一家公社电影院,此前是我们的圣地,在那里看了许多半脱半遮的电影,如《不该发生的故事》什么的,貌似思想解放,其实是伪解放。那是一个伪解放的年代。那些片子也有曾震撼我们的,诸如《人生》、《芙蓉镇》、《我们的田野》,还有曾经被禁又被解禁的《原野》,但跟那些境外录像摆一起,没人看了,电影院前的小广场长了草。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,农民的语言是直接的,他们说那些片子:
“全是吹巴!”
后来电影院干脆租给“草台班子”跳脱衣舞,全脱了,才又拉回了观众。
其实那些境外录像又是爱情又是武打的,更“巴”得可以,很多片子也很无聊,但合人性,合欲望,合感情。
花上食堂买一盘荔枝肉的钱,买了门票,钻进去看。里面满是烟味,女人们身陷其中,也不像现在这样嚷嚷“二手烟”。要是没座位,就只能站着看。那时候年轻,站着看两场都没问题,只要片子吸引我。但其实很多片子也实在不算什么好片,甚至很烂,内容荒唐,但那给我以挣脱感,一种恶毒的报复感,那是一种怎样的快意!我承认我一直陷在这种复仇的纠葛中,我也很不愿意,可能一生就这么被毁了,但这是没有办法的,因为我们仍处在蒙昧之中,既然蒙昧,就必须先启蒙。启蒙不就是这样的吗?启蒙未必深刻,只要能解放;启蒙未必要高雅,它要接地;启蒙肯定不精致,但有力。莎士比亚许多戏剧也很低俗,“白话革命”时,就写这样的诗:
你心里爱他,莫说不爱他。
要看你爱他,且等人害他。
没有检查官来查,只要把村里和公安搞定。那些当差的也常来看,免费就是。与人欢喜,也与己欢喜。那是共产党人最人性化的年代,如果要说80年代是黄金时代,只有在此时、此地,确实是。可惜后来中央强化管理,一切又飞灰烟灭了。
我平生有三个黄金看片期,一是在80年代“前现代”的中国农村,二是在现代国家的日本,三是在中国盗版片盛行的这“后现代”10多年。
某种意义上说,走私和盗版启蒙了中国。
来源:网易博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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